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舟是逆着尸臭航行的。
陆昭站在光阴舟船头,舟身由十万无字碑熔铸而成,碑文在船底流动如蛆虫。失去七情后,他闻不到陆棠残魂散发的杏花香,却能尝到船桨划破光阴尸骸的咸腥——像舔舐生锈的命痕。
哥哥,东南偏七寸。
陆棠的魂影从碑文中浮出,指尖的翠芽已长成藤蔓,正缠住舟尾试图攀附的青铜手臂。那些手臂掌心裂开的嘴仍在嘶吼陆家子归棺,齿缝间却生出灰白的悔意菌丝。
弑仙刃化成的光阴尺突然震颤。
尺身浮现血色漩涡,映出仙尊正在做的事:祂将陆青梧的脊柱雕成新钓竿,竿梢挂着江沅的残破命帖作饵,垂入一片星砂沸腾的因果池。
祂在钓新的陆家。陆昭的声带被光阴腐蚀,说话时飞出鳞翅目昆虫般的文字,青州赵氏、幽州白氏……都是备选的药皿。
舟身猛地倾斜。
前方出现巨树状的光阴珊瑚礁,枝桠间挂满半透明的卵鞘,每个卵鞘都裹着个挣扎的人形——是仙尊豢养的钓魂奴。他们颈后插着槐木钉,眼眶里游动着紫金丹气,正机械地重复着垂钓动作。
收网。
陆昭抛出光阴尺。
尺身裂成三千碎片,每片都嵌着段陆氏先祖的记忆:初代剜心时的惨叫、三代长子被炼成岁火的哭嚎、九代家主发现真相后自焚的焦臭……这些痛苦如暴雨般砸向钓魂奴。
卵鞘接连爆裂。
获救的魂奴却露出更惊恐的神情——他们被炼化太久,早已忘了如何做人。有人抓挠着消失的槐木钉位置,有人拼命往眼眶塞根本不存在的丹丸,最疯的那个扑到陆昭脚边,撕开胸腔展示空荡的心窍:求尊上赐药!
陆棠的藤蔓突然暴长,翠叶间绽开血色杏花。花香所过之处,魂奴们僵在原地,腐朽的七情从眼耳口鼻涌出,凝成一条斑斓的毒蛇,嘶吼着扑向光阴舟。
是仙尊种的厌情蛊。陆昭并指斩断蛇头,毒血溅上船帆竟蚀出《叩命经》残篇,见情则噬,好手段。
舟底传来闷响。
十万无字碑同时哀鸣,碑文逆流成锁链捆住舟身——仙尊在光阴长河下游撒网了。陆昭看见自己的倒影被扯成两半,一半是剜目盗寿的恶鬼,一半是九岁那年牵着纸鸢的温润少年。
想要吗?仙尊的钓竿从倒影裂隙中伸出,挂着江沅的命帖晃了晃,拿光阴尺来换。
陆棠的藤蔓突然刺入陆昭后颈。
翠叶间浮出阿莱依的脸,银发缠住他的手指按向心
口——那里本该空荡,此刻却传来陌生的震动。
你留了一缕情。阿莱依的声音混着花香,在我的银铃蛊里。
光阴舟剧烈震荡。
陆昭的机械瞳孔第一次收缩,看见自己当年偷偷系在阿莱依腕间的红线。那线竟穿过三百载光阴,此刻正缠在仙尊的钓竿上,而线头……
连着陆青梧破碎的丹纹。
原来你也是饵。
陆昭突然暴起,徒手抓住钓竿。仙尊的因果线顺着手臂攀附而上,将他裹成茧状。茧内时间流速万倍加快,他的皮肤瞬间爬满皱纹,又在下一刻变回婴孩。
陆棠的哭喊刺破虫茧:哥哥,断线!
不断。
逆生长的陆昭口吐混沌真言,婴孩手指捏住那缕红线。仙尊垂钓万载的因果海洋突然沸腾,无数被遗忘的陆家从历史褶皱中爬出——青州赵氏药人的骨、幽州白氏剑傀的魂、西荒巫族情蛊的泪——全部顺着红线倒灌入光阴尺。
光阴舟超载炸裂。
十万无字碑化作星雨,陆昭抱着陆棠的残魂坠向命墟海最深处。仙尊的钓竿在因果反噬中崩断,陆青梧的脊柱碎成三千红尘劫。
在触底前的刹那,陆昭看见海底沉着面青铜镜。
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,而是握着《叩命经》原本的初代家主。老人跪在镜前,正用带血的指甲刻最后一行字:
**后来者,碎镜可斩仙。**
海底传来陆青梧最后的笑声。
那笑声里,竟有一丝释然。
(本卷终)